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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四·公孫九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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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

  于七一案,連坐被誅者,棲霞、萊陽(yáng)兩縣最多。一日俘數(shù)百人,盡戮于演武場(chǎng)中,碧血滿地,白骨撐天。上官慈悲,捐給棺木,濟(jì)城工肆,材木一空。以故伏刑?hào)|鬼,多葬南郊。甲寅間,有萊陽(yáng)生至稷下,有親友二三人亦在誅數(shù),因市楮帛,酹奠榛墟,就稅舍于下院之僧。明日,入城營(yíng)干,日暮未歸。忽一少年,造室來訪。見生不在,脫帽登床,著履仰臥。仆人問其誰,合眸不對(duì)。既而生歸,則暮色朦朧,不甚可辨。自詣床下問之,瞠目曰:“我候汝主人,絮絮逼問,我豈暴客耶!”生笑曰:“主人在此。”少年即起著冠,揖而坐,極道寒暄,聽其音,似曾相識(shí)。急呼燈至,則同邑朱生,亦死于七之難者。大駭卻走,朱曳之云:“仆與君文字之交,何寡于情?我雖鬼,故人之念,耿耿不忘。今有所瀆,愿無以異物猜薄之。”生乃坐,請(qǐng)所命。曰:“令女甥寡居無偶,仆欲得主中饋。屢通媒約,輒以無尊長(zhǎng)命為辭。幸無惜齒牙余惠。”先是,生有女甥,早失恃,遺生鞠養(yǎng),十五始?xì)w其家。俘至濟(jì)南,聞父被刑,驚而絕。生曰:“渠自有父,何我之求?”朱曰:“其父為猶子啟櫬去,今不在此。”問:“女甥向依阿誰?”曰:“與鄰媼同居。”生慮生人不能作鬼媒。朱曰:“如蒙金諾,還屈玉趾。”遂起握生手,生固辭,問:“何之?”曰:“第行。”勉從與去。

  北行里許,有大村落,約數(shù)十百家。至一第宅,朱以指彈扉,即有媼出,豁開兩扉,問朱:“何為?”曰:“煩達(dá)娘子,云阿舅至。”媼旋反,頃復(fù)出,邀生入,顧朱曰:“兩椽茅舍子大隘,勞公子門外少坐候。”生從之入。見半畝荒庭,列小室二。甥女迎門啜泣,生亦泣,室中燈火熒然。女貌秀潔如生,凝目含涕,遍問妗姑。生曰:“具各無恙,但荊人物故矣。”女又嗚咽曰:“兒少受舅妗撫育,尚無寸報(bào),不圖先葬溝瀆,殊為恨恨。舊年伯伯家大哥遷父去,置兒不一念,數(shù)百里外,伶仃如秋燕。舅不以沉魂可棄,又蒙賜金帛,兒已得之矣。”生以朱言告,女俯首無語。媼曰:“公子曩托楊姥三五返,老身謂是大好。小娘子不肯自草草,得舅為政,方此意慊得。”言次,一十七八女郎,從一青衣遽掩入,瞥見生。轉(zhuǎn)身欲遁。女牽其裾曰:“勿須爾!是阿舅。”生揖之。女郎亦斂衽。甥曰:“九娘,棲霞公孫氏。阿爹故家子,今亦‘窮波斯’,落落不稱意。旦晚與兒還往。”生睨之,笑彎秋月,羞暈朝霞,實(shí)天人也。曰:“可知是大家,蝸廬人焉得如此娟好!”甥笑曰:“且是女學(xué)士,詩(shī)詞俱大高作。昨兒稍得指教。”九娘微哂曰:“小婢無端敗壞人,教阿舅齒冷也。”甥又笑曰:“舅斷弦未續(xù),若個(gè)小娘子,頗能快意否?”九娘笑奔出,曰:“婢子顛瘋作也!”遂去,言雖近戲,而生殊愛好之,甥似微察,乃曰:“九娘才貌無雙,舅倘不以糞壤致猜,兒當(dāng)請(qǐng)諸其母。”生大悅,然慮人鬼難匹。女曰:“無傷,彼與舅有夙分。”生乃出。女送之,曰:“五日后,月明人靜,當(dāng)遣人往相迓。”生至戶外,不見朱。翹首西望。月銜半規(guī),昏黃中猶認(rèn)舊徑。見南面一第,朱坐門石上,起逆曰:“相待已久,寒舍即勞垂顧。”遂攜手入,殷殷展謝。出金爵一、晉珠百枚,曰:“他無長(zhǎng)物,聊代禽儀。”既而曰:“家有濁醪,但幽室之物,不足款嘉賓,奈何!”生撝謝而退。朱送至中余,始別。

  生歸,僧仆集問,隱之曰:“言鬼者妄也,適友人飲耳。”后五日,朱果來,整履搖箑,意甚欣。方至戶,望塵即拜。笑曰:“君嘉禮既成,慶在旦夕,便煩枉步。”生曰:“以無回音,尚未致聘,何遽成禮?”朱曰:“仆已代致之。”生深感荷,從與俱去。直達(dá)臥所,則女甥華妝迎笑。生問:“何時(shí)于歸?”女曰:“三日矣。”朱乃出所贈(zèng)珠,為甥助妝。女三辭乃受,謂生曰:“兒以舅意白公孫老夫人,夫人作大歡喜。但言老耄無他骨肉,不欲九娘遠(yuǎn)嫁,期今夜舅往贅諸其家。伊家無男子,便可同郎往也。”朱乃導(dǎo)去。村將盡,一第門開,二人登其堂。俄白:“老夫人至。”有二青衣扶嫗升階。生欲展拜,夫人云:“老朽龍鐘,不能為禮,當(dāng)即脫邊幅。”指畫青衣,進(jìn)酒高會(huì)。朱乃喚家人,另出肴俎,列置生前;亦別設(shè)一壺,為客行觴。筵中進(jìn)饌,無異人世。然主人自舉,殊不勸進(jìn)。

  既而席罷,朱歸。青衣導(dǎo)生去,入室,則九娘華燭凝待。邂逅含情,極盡歡昵。初,九娘母子,原解赴都。至郡,母不堪困苦死,九娘亦自剄。枕上追述往事,哽咽不成眠。乃口占兩絕云:“昔日羅裳化作塵,空將業(yè)果恨前身。十年露冷楓林月,此夜初逢畫閣春。”“白楊風(fēng)雨繞孤墳,誰想陽(yáng)臺(tái)更作云?忽啟鏤金箱里看,血腥猶染舊羅裙。”天將明,即促曰:“君宜且去,勿驚廝仆。”自此晝來宵往,劈惑殊甚。

  一夕問九娘:“此村何名?”曰:“萊霞里。里中多兩處新鬼,因以為名。”生聞之欷歔。女悲曰:“千里柔魂,蓬游無底,母子零孤,言之愴惻。幸念一夕恩義,收兒骨歸葬墓側(cè),使百年得所依棲,死且不朽。”生諾之。女曰:“人鬼路殊,君不宜久滯。”乃以羅襪贈(zèng)生,揮淚促別。生凄然出,忉怛不忍歸。因過叩朱氏之門。朱白足出逆;甥亦起,云鬢籠松,驚來省問。生惆悵移時(shí),始述九娘語。女曰:“妗氏不言,兒亦夙夜圖之。此非人世,不可久居”。于是相對(duì)汝瀾,生亦含涕而別。叩寓歸寢,展轉(zhuǎn)申旦。欲覓九娘之墓,則忘問志表。及夜復(fù)往,則千墳累累,竟迷村路,嘆恨而返。展視羅襪,著風(fēng)寸斷,腐如灰燼,遂治裝東旋。

  半載不能自釋,復(fù)如稷門,冀有所遇。及抵南郊,日勢(shì)已晚,息樹下,趨詣叢葬所。但見墳兆萬接,迷目榛荒,鬼火狐鳴,駭人心目。驚悼歸舍。失意遨游,返轡遂東。行里許,遙見一女立丘墓上,神情意致,怪似九娘。揮鞭就視,果九娘。下與語,女徑走,若不相識(shí)。再逼近之,色作怒,舉袖自障。頓呼“九娘”,則煙然滅矣。

  異史氏曰:“香草沉羅,血滿胸臆;東山佩玦,淚漬泥沙。古有孝子忠臣,至死不諒于君父者。公孫九娘豈以負(fù)骸骨之托,而怨懟不釋于中耶?脾膈間物,不能掬以相示,冤乎哉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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